若学多情寻往事,人间何处不伤情——论唐代咏史诗的悲悯情怀

２００６年第１０期　（总第１３６期）　广西社会科学　ＧＵＡＮＧＸＩ　ＳＯＣＩＡＬ　ＳＣＩＥＮＣＥＳ　ＮＯ．１０．２００６　（Ｃｕｍｕｌａｔｉｖｅｌｙ，ＮＯ．１３６）　若学多情寻往事，人间何处不伤情　论唐代咏史诗的悲悯情怀　李世忠　（成阳师范学院中文系，陕西成阳７１２０００）　［摘要］　有唐一代，悲悯情怀始终是咏史诗的抒情母题之一。唐代咏史诗抒发悲悯情怀的两个基本方　面是感叹人世之无常和放唱灵魂流离之悲歌。其中，前者重在从宏观的宇宙永恒、人生有限的角度关注现世　人生，后者重在从微观的历史人物不幸遭遇的个案中抒情。唐代咏史诗由此体现出的对人终极命运关怀的　精神具有了超越文学自身表现范畴的倾向。　［关键词］唐代咏史诗悲悯情怀　［中图分类号］Ｉ２０７．２２［文献标识码］Ａ［文章编号］１００４—６９１７（２００６）１０—０１４３—０３　悲悯情怀始终贯穿于中国诗歌发展史中。从《诗经》开　始，人生境遇的惨淡，家国离乱的感伤就已经为诗人所咏叹。　《诗经・王风・黍离》云“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　一、抒发人世无常之慨叹　世事乱离的年代，因为对生命前途的难以把握，诗歌中有　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诗经・小雅・　表现人世无常、命运难料的感叹自不难理解。以诗歌文学大　采薇》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　盛的魏晋时代为例，此时期士人即以一种忧生叹死的自我意　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到了楚辞之创始者屈　原笔下，诗人“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的焦虑，“长太　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悲凄，都渗透着其忧生忧世的　悲悯之情。汉魏六朝时期，抒发悲悯情怀更是诗歌文学常写　常新的主题。汉乐府以悲天悯人之情曲尽弱者生之艰难，《古　诗十九首》以游子思妇浩叹婉达同心离居、忧伤终老之悲怀。　后来的歌者，如“三曹”、左思、阮籍、鲍照、庾信诸人，无论纪事　识去关注社会，体悟自然，抒发他们心中的愤懑与惆怅、失意　与忧伤。生活在新的社会历史环境下的唐人，他们一方面继　承了前人忧嗟生死的意识，关注现世人生，另一方面又从放眼　历史中体悟人世的无常，并将其提高到宇宙永恒与生命有限　这一层面来认识生命的悲剧性。　以题材论，唐人咏史作品抒发人世无常之慨叹多是以吟　写实还是咏史述情，也都以或激荡或深永的悲悯眼光来审视　人生之困境和世道之沧桑。中国诗歌抒发悲悯情怀至此已完　咏历史古迹为媒介。据笔者考察，在唐代咏史诗中吟咏最盛　的古迹主要有金陵、吴宫、陈官、隋宫、汴河、华清宫、马嵬坡、　铜雀台、姑苏台、金谷园等。因为在这每一处古迹的背后，几　全形成一种传统。　这些随历史风　唐代是咏史诗兴盛繁荣的关键时期。抒发悲悯情怀是唐　乎都有一个与之关联的悲剧性历史故事，因此，代咏史诗抒情母题之一。终唐一代，世事的古今兴废与沧桑　云变幻产生的人物的悲剧命运及由古今变迁所带来的昨是今　就使诗人们在吟咏古迹时产生无尽的感叹，悯人　轮回，人生的谪迁沉浮与悲欢离合，都被诗人们假借“咏史”这　非的幻灭感，一特殊的诗体形式予以表现。　悲己之情遂因此发生。如陈羽的《姑苏台览古》：“忆昔吴王争　霸日，歌钟满地上高台。三千宫女看花处，人尽台崩花自　［收稿日期］２００６—０６—０８　［基金项目］成阳师范学院科研专项基金资助项目（０４ＸＳＹＫ２１５）　［作者简介］李世忠（１９６９一），男，甘肃庆阳人，成阳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　１４３　维普资讯 http://www.cqvip.com

李世忠／若学多情寻往事。人间何处不伤情——论唐代咏史诗的悲悯情怀　开”…。刘沧的《长洲怀古》：“野烧原空尽荻灰，吴王此地有楼　路的坎坷又使得很多人走过了实则是惨淡的人生。当观照历　台。千年事往人何在，半夜月明潮自来。白鸟影从江树没，清　史的时候，那些走在惨淡世路上的人是最易与情同此心的古　猿声入楚云哀。停车日晚荐菇藻，风静寒塘花正开”＿２　Ｊ。这　人产生惺惺相惜的悲悯之情的。唐代在封建社会历史上虽号　两首诗都是从吟咏春秋时期吴王夫差所筑姑苏台切入，感叹　为盛世，但在其发展的不同时期，就诗人群体而言，仍然有不　曾经主宰历史的人物终因淫乐失国而告风流烟消。但诗歌的　少人遭遇坎坷。故唐代咏史诗人除了从以上宏观角度慨叹生　抒发对人世的普遍悲悯之情以外，他们也从历史人物　意旨又不仅限于此，人生命的有限与宇宙的水恒在此被两相　命无常，　对照，明显传达出一种人世间富贵风流难以久长的普遍感情，　不幸遭遇的微观角度着眼，放唱其自我灵魂流离之悲歌。这是一种超越古今的更深广的对人自身的悲悯。　再以吟咏金谷园的作品为例。张继《金谷园》云：“　楼歌　馆正融融，一骑星飞锦帐空。老尽名花春不管，年年啼鸟怨春　风”【　。韦应物《金谷园歌》云：“石氏灭，金谷园中水流绝。当　时豪右争骄侈，锦为步障四十里……祸端一发埋长恨，百草无　情春自绿”Ｅ　。李清的《咏石季伦》云：“金谷繁华石季伦，只能　谋富不谋身”Ｅ　。名花老尽、啼鸟怨春，诗人们从石崇家的歌　馆融融到瞬息间的锦帐空空，看到的就是世情的无常和富贵　荣华的难以水保，悲悯之情溢于言表。　追求有常的人生看来是不能实现的，甚至“追求”本身在　实质上就没有意义。因为无论帝王将相还是下层士子，从其　身后一样凄凉的处境来看，所谓“追求”的人生实质是虚空的。　戴叔伦《过贾谊旧居》云：“楚乡卑湿叹殊方，鹏赋人非宅已荒。　谩有长书忧汉室，空将哀些吊沅湘。雨余古井生秋草，叶尽疏　林见夕阳。过客不须频太息，咸阳宫殿亦凄凉”＿６　Ｊ。皎然《送　辨聪上人还广陵》云：“隋家古柳数株在，看去人间万事　空”ｌ　。皎然《姑苏行》云：“婵娟西子倾国容，化作西陵一手丕　土”［８ｌ。司空图《秦关》云：“形盛今虽在，荒凉恨不穷。虎狼秦　国破，狐兔汉陵空”ｌ　。这些作品虽吟咏对象各有不同但意　旨相类。人世无常，贵贱同丘，治人者与治于人者殊途同归，　这仍然是对人类自身泛化的、普遍的悲悯。　为化解人生悲剧性的焦虑，先秦道家学派主张人应放弃　其社会性存在，与自然大化同一，这样，人生就无所谓坎坎坷　坷、生生死死的悲哀。儒家则主张更积极地投身于世俗生活　中体验生命，以增加生命密度的方法拓展其长度。　唐代咏史诗人基本都是人世派，由于对国家政治现状及　个人境遇的不满，其往往以慨叹人世无常的咏史形式来表达　对人自身的悲悯。磨难与坎坷往往引发人追古念今、问询人　生前路的思考，屈原的《离骚》是如此，司马迁的“无韵之《离　骚》”也是如此，写出了８２首诗以咏史之名行抒怀之实诗歌的　大诗人阮籍更是如此。现实中的落拓不遇使诗人悲愤，但只　有在回顾历史的时候悲愤才变得如此深广，并从而转化为对　人类的普遍悲悯。因此，探讨唐代咏史诗中的悲悯情怀，也必　须从咏史者个人的人生不幸中去作进一步考察。　二、放唱灵魂流离之悲歌　对人生有限的理性思考，势必激发功业早成的愿望，但世　１４４　在唐代社会生活中，使士人命运发生转折的最主要因素　仍然是政治上的沉浮，故历史上忠而见疑、信而被谤、灵魂被　放逐、人身遭的忠良之士的命运变化也因此成为唐代咏　史诗关注的焦点、在唐人咏史诗里吟咏频率最高的几位历史　人物如比干、屈原、贾谊、李白、杜甫、贾岛等，其生前命运遭遇　无不如此。聂夷中的《过比干墓》，贯休的《比干传》、《读杜工　部集二首》，陆龟蒙的《离骚》，崔涂的《屈原庙》，王鲁复的《吊　灵均》，李绅的《涉沅湘》，黄滔的《灵均》，李群玉的《读贾谊　传》，白居易的《采石墓》（《全唐诗补编》）等等都属此类。诗人　们重在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他们感受着时代的　压抑与悲哀，经历着心灵的磨难与守贞，他们的咏史之作不仅　替历史人物陈情辩白，树碑立传，更重要的还是抒发了源于自　身磨难的深沉痛苦。　以李白为例，李白一生创作咏史诗约１５０余首，占初盛唐　咏史诗总量的大半。他一方面借咏史抒发其人生理想，另一　方面又借咏史诗真实记录了其一生坎坷的心路历程。人们耳　熟能详的《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丁都护歌》、《鞠歌行》、　《悲歌行》、《行路难三首》其二其三等都是诗人以古论今、借古　抒怀之作。萧士赞论及《鞠歌行》时云：“太白此词，始伤士之　遭谗废弃，中羡昔贤之遇合有时，末则叹今人不能如古人之识　士，亦聊以自况云尔”＿１　。实际上，萧氏此论也可说明李白大　多数咏史诗的创作主旨。　在中唐的混乱政治和年代里度过了大半生的杜甫，　因为他始终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关注现　实社会和民生疾苦，更因为他始终感怀于自己的不幸身世，所　以他的咏史诗多以追咏初盛唐时期的开明政治及历数前代昏　君的淫奢与腐朽为主题，其中亦不乏借吟咏历史人物寄托自　己身世之感的作品。他对诸葛亮的吟咏，就能说明这一点。　诗人“久游巴子国，屡入武侯祠”，一生共创作了９篇诗歌吟咏　诸葛亮，唐人吟咏诸葛亮的诗篇无出其左右者。名篇《蜀相》　以“常使英雄泪满襟”作结，寄托他自己“英雄”垂老无成的悲　哀。《诸葛庙》一诗，杨伦《镜铨》论其结句云：“二句正伤己之　垂暮无成也，与前诗（笔者按：指杜甫另一诗作《谒先主庙》）　‘迟暮堪帷幄’，皆以武侯自况”＿Ｉ‘。；浦起龙解此诗亦云：“盖自　嗟身老，以武侯作一影子也。言如上所云功业如此，虽尝屏迹　躬耕乎，也不嫌建立之迟耳。今我何知！”　ｌ　Ｊ这些议论都明确　指出了杜甫借吟咏诸葛亮而寄托其英雄失路的哀怨心曲。　除李白与杜甫之外，终唐一代，凡在仕途上遭受放逐而远　维普资讯 http://www.cqvip.com

广西社会科学２００６．１０／文学　离朝廷，或在生活中历尽坎坷、饱受磨难的诗人，他们大多都　问，自有招魂拭泪人”　。温庭筠《过陈琳墓》云：“曾于青史　在咏史诗中放唱着自己生命的悲歌。唱出了盛唐之音序曲的　见遗文，今日飘蓬过故坟。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　陈子昂有多首感古咏古之作，以其《登幽州台歌》为例，该诗产　君。”ｌ２　５＿这些才华绝代却命途坎坷的诗人，在他们的咏史诗　生于作者在政治上遭遇挫折之后，“诗人登台远眺，苍茫，　逢时，报国无门……又看不到前途，只有满腔的悲愤，孤寂的　情怀，天地无穷而人生有限的慨叹，回荡在这慷慨悲壮的短歌　中，放唱灵魂流离之悲的意识何等强烈！在超越时空的心灵　“若学多情寻往事，人间何处不伤情”。在咏史诗发展史　上，班固是第一个以“咏史”名题而创作五言诗的作家，也正是　缅怀古代明君贤士的风云际会，回顾自己半生坎坷，深感生不　沟通中，他们把对生命悲悯情怀的表述推向了极致。　之中”＿ｌ　。黄周星评此诗云：“胸中自有万古，眼底更无一　他，在自己的这首前无古人的《咏史》作品中抒发了自己锒铛　人”＿ｌ　。高适浪迹宋中的时候，作有《宋中十首》感古伤今，其　诗云：“梁王昔全盛，宾客复多才。悠悠一千年，陈迹唯高台。　寂寞向秋草，悲风千里来”。“王霸逆征伐，宋人无战功。解围　幸奇说，易子伤吾衷。唯见芦门外，萧条多转蓬”Ｌｌ　。李贺，　这位骑着毛驴，倒背书袋，永远漂泊在旅途中的诗中鬼才，他　的《感讽五首》其二中“都门贾生墓，青蝇久断绝。寒食摇扬　天，愤景长肃杀”ｌｌ　Ｊ的呼号，即为其旷代怨恨之凝聚。他在自　己２９年的短暂生命历程中，确也唱尽了“不须浪饮丁都护，世　上英雄本无主。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唯浇赵州土”ⅢＪ的生　命哀歌。孟郊，这位以作诗苦寒名世的行吟诗人，在他为数不　多的咏史诗里，竞有几近一半的诗作是在吟咏沉江自尽的屈　原，惨遭屠戮的比干，无望等待的望夫石，“痛玉不痛身，抱璞　求所归”【培］的卞和，以及文才盖世而命途不济的曹植、刘琨、　李白、元鲁山诸人，在历史与现实的对比中，诗人将生命的悲　悯情怀横贯古今：“文士莫辞酒，诗人命属花”，“万古忽将似，　一朝同叹嗟”ｃ　Ｊ。贯休，这位远离尘世的“沙门”子弟，也因得　罪军阀成．衲而被流放于黔中＿２…，其《读离骚经》云：“我恐湘江　之鱼兮，死后尽为人。曾食灵均之肉兮，个个为忠臣。又想灵　均之骨兮终不曲，千年波底色如玉”＿２　。其《读杜工部集二　首》其二云：“甫也道亦丧，孤身出蜀城。彩毫终不撅，白雪更　能轻。命薄相如命，名齐李白名。不知耒阳令，何以葬先　生”Ｉ２２］。活跃在晚唐诗坛的李商隐把咏史诗的讽世功能发挥　到了极致。朱鹤龄云：“义山盖负才傲兀，抑塞于钩党之祸　……唐至大和以后，阉人暴横，党祸蔓延，义山厄塞当　，沉沦　记室，其身危，则显言不可而曲言之，其思苦，则庄语不可而谩　语之……其《梓州吟》云：‘楚雨含情俱有托’，早已自下笺解　矣。’’　其他如白居易之贬江州，柳宗元之贬柳州，李德裕之贬离　长安，温庭筠之流落江南，当他们的人生遭遇困厄的时候，都　会咏史以曲尽自己心中的悲愤与无奈。白居易《采石墓》云：　“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可怜荒垅穷泉骨，曾有　惊天动地文。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李德裕《泪　罗》）云：“远谪南荒一病身，停舟暂吊泪罗人”，“不劳渔夫重相　入狱，无人救助的感叹，锺嵘云“孟坚才流，而老于掌故。观其　《咏史》，有感叹之词”。这说明人生的不幸如果从历史的角度　重予观照，确能发现其中蕴涵着不同寻常的意义。所以，通过　考察唐代咏史诗的抒情内涵可以发现，唐人咏史作品不仅把　古往今来的人的生命历史纳入了文学反映的范畴予以整体关　照，而且从其跨越历史与现实的深广度而言，唐代咏史诗确已　开始有了超越文学自身而向关怀人类终极命运方向探索的努　力，这也正是在探讨唐代咏史诗的意义与价值时所应给予充　分重视的地方。　［参考文献］　［１］［２］［３］［４］［５］［６儿７］［８］［９］［１５］［１６］［１７］　［１８］［１９］［２１］［２２］［２４］［２５］［清］彭定求．全唐诗　［ｚ］．中华书局，１９７９：３８９４；６７８７；２７１９；２０００；２１３１；　３０９４；９２２０；９２６５；７２５３；２２１０；４４１１；４３９９；４１９４；　４２１０；９３０２；９３３９；５４１５；６７２３．　［１０］［清］王琦．李太白全集［ｚ］．中华书局，　１９７９：２３４．　［１１］杨伦．杜诗镜铨［ｚ］．上海古籍出版社，　１９８０：５９９．　［１２］浦起龙．读杜心解［ｚ］．中华书局，１９６１：　７５６．　［１３］彭庆生．陈子昂诗注［ｚ］．四川人民出版社，　１９８１：２０９．　［１４］黄周星．唐诗快：２卷ＥＭ］．　［２０］徐光宪．北梦琐言：２Ｏ卷［Ｍ］．　［２３］刘学楷．汇评本李商隐诗［ｚ］．上海社会科　学院出版社，２００２：８．　［责任编辑：邓双霜］　［校对：邓双霜周云扬潘丽清］　１４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