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书法艺术的内容表现 白长鸿 宋代俞文豹《吹剑续录》记载这样一则轶事： 术表现，也足以让《祭侄稿》辉映千古。 “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 是不是所有书法作品都必须以形式服从内容、 如？’对日：‘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 根据内容选择表现手段呢？书法面对的表现对象十 板，ｐＭＦ杨柳外，晓风残月 。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 分复杂，几乎涵盖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不可一 铁板，唱ｒ大江东去 。’公为之绝倒。”宋代词家分豪 概而论。《吹剑续录》所举事例近乎极端，苏东坡的 放、婉约两派，豪放派代表人物苏东坡的《念奴娇・赤 “大江东去”与柳永的“晓风残月”，作品风格差异极 壁怀古》大气磅礴，由关西大汉放声唱“大江东去，浪 大；而现实中书法所表现的许多作品，其风格特色并 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更为合适；而婉约派代表人物柳 没有这样大的差异。对此可从两个方面去认识：一方 永的《雨霖铃》“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外，晓风残月”， 面，对于那些情感性、风格性不十分鲜明的作品，采 婉转细腻，恰适合由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手执红牙拍 用相同字体、相同风格去表现，大多可以胜任；另一 板轻声曼唱。 方面，对于那些具有丰富内涵、鲜明的情感色彩或者 《吹剑录》撰于南宋淳祜三年，记载了许多宋代 风格性极强的作品，如果能根据内容，运用适当的字 宫廷及民间遗闻轶事，其中苏轼幕客论苏词与柳词 体、布局、气韵、风格，是能够增添书法作品的艺术魅 区别的故事，为元明清一些文论、词话引用，以致成 力的。否则，就可能事与愿违。譬如，书写李白的“两 为古代文坛乐道的趣闻。 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如果采用涩滞的 这则轶事无论真实性如何，阐明的道理都是公 笔触和苍凉的气韵，似与作者遇赦放归、一泻千里的 认的：对于不同风格的词，由不同人来演唱可以更贴 轻松心情有悖。书写李白的《蜀道难》，如果采用流畅 切地表现词的内容。那么，书法艺术是否存在类似情 的笔触和轻盈的气韵，也会缺少一份应有的凝重。 况呢？可以试想，假如书写苏东坡《赤壁怀古》采用气 书法毕竟是一门的艺术形式，有时也有反 势奔放的狂草，而书写柳永《雨霖铃》采用清秀隽永 其道而行之的例外。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明末书 的行楷，应该是有助于表现作品内涵的。反之，如果 画家眭明永所书“杨柳外晓风残月”，采用狂草字体， 采用相反的表现风格，艺术特色可能就不够鲜明，欣 纵笔豪放；但由于用笔萧散，神采秀逸，仍让人觉得 赏效果可能会打折扣。 字与文相应，气与境相融，这也是一种美。 就书法艺术而言，表现内容与表现形式的一致 先秦文字常重于实用，很少讲究审美。汉魏后， 性有时是非常重要的。我们看颜真卿的《祭侄稿》，可 随着对书写技艺的欣赏，书法逐渐成为一门的 体认这一道理。《祭侄稿》起笔时，字体尚称均匀，看 艺术。书法，作为书写工具和艺术形式，本身具有可 得出作者还能掌控情感；至“贼臣不救，孤城围逼” 以脱离内容而存在的审美价值。从书写工具的 处，作者无法抑制胸中激愤，不再着意于笔锋藏露、 角度看，书写的本来目的是为了实现一定的实用功 字形匀称、行距宽窄，行文如狂涛排浪；至“呜呼哀 能。王羲之的《快雪时睛帖》、王献之的《东山松帖》 哉”处，已经是随情而挥洒，任笔而涂抹，把无比悲愤 等，是生活、交往中的书札，出发点是实用，不是为了 的情怀表达得淋漓尽致。且不论颜氏一门忠烈感动 让后人欣赏而特意为之的。由于他们是伟大的书法 今古的事迹，就是从艺术角度讲，那种字随情发、墨 家，即便生活中随意之作后来也成为具有极高审美 凝激越，泪血渗透纸端，浩气载于笔下的高超书法艺 价值的书法作品。书法家在常态下的书写，丢弃了刻 意修饰，这种本真的东西应该更具艺术价值。书法的 《艺苑卮言》属严谨之作，也记为“杨柳外”。明代俞彦 工具性也体现在对书法技法的掌握，这也与内容无 著《爰园词话》、清代徐鱿撰《词苑丛谈》、清代冯金伯 关。习书者临习东汉《张迁碑》、欧阳询所书《九成宫 辑《词苑萃编》、清代潘永因编《宋稗类钞》等著述，均 醴泉铭》、虞世南所书《孔子庙堂碑》、柳公权所书《大 作“杨柳外”。不仅这些学术性著述，连古代的一些野 达法师玄秘塔碑铭》等碑帖，所习者是字，是为了掌 史小说，也有记述为“杨柳外”的，如清初陈忱的《水 握书写技能，而不需要考虑这些字所表述的宗教和 浒后传》，称李师师后来流落临安，操旧业为生，“唱 世俗内容。 柳耆乡‘杨柳外晓风残月”’。 我们再看书法的欣赏价值。虽然书写的出发点 我们来看俞彦《爰园词话》原文：“古豪杰英爽 是实用，如果赋予书写以审美意义，就成为书法艺 都在，使屯田此际操觚，果可以‘杨柳外晓风残月’命 术。这种审美欣赏，主要是对“字”的欣赏，而不是着 句否。且柳词亦只此佳句，余皆未称，而亦有本，祖魏 眼于对字所表述的“文”的欣赏。从这个意义上说，书 承班《渔歌子》‘窗外晓莺残月’，改二字增一字耳。” 法的审美价值是可以脱离书法表述的内容而存 俞彦对柳永词的评价，且不去研究了，他指出的柳句 在的。王羲之的字历来为人称道，唐初怀仁借内府和 源自后唐魏承班“梦魂惊，钟漏歇，窗外晓莺残月”一 民间王羲之的书迹整理成《怀仁集王羲之书圣教 句却是事实。从这个事实看，“杨柳外”化句于“窗外” 序》。在这里，王羲之的字成为一个载体，那些字与几 似乎更自然。 百年后才出现的《圣教序》并无内在关联，“集王圣 当年柳屯田原句怎样？今天已难精确考证。从 教”的意义在于它具有较高的欣赏价值和教习功能。 以上引证史料看，可以推知，南宋末年已经有两种版 根据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书法作为汉字的书 本传唱。从音韵学角度看，“外”与“岸”均为去声仄 写技法和欣赏对象，具有双重属性：一是它的工具 字，都合于词律，演唱时都不拗口。如果不知道这些 性，用来表达一定内容，属于技术层面；二是它的欣 情况，看到有书家写成“杨柳外”硬说人家是别字，恐 赏性，用于审美欣赏，属于艺术层面。二者不可缺一， 怕就会贻笑大方。有的书刊在介绍明末书画家眭明 统一于书法艺术之中。如果只强调工具性，写出的字 永所书“杨柳外晓风残月”时，特意标出：“为宋柳永 没有欣赏价值，就不能称其为书法，而只能是写字 《雨霖铃》词下半阙中的一句‘杨柳岸，晓风残月’，眭 了；如果只强调欣赏性，不讲究用笔、结字、布局、谋 明永写成‘杨柳外，晓风残月’。”介绍者本是好意，以 篇等技法，书法艺术就失去了所依附的对象，成为空 为眭明永写了别字，生怕误人子弟，其实恰恰给人以 中楼阁。 误导。 时下的书法作品，有很大一部分是古代的诗词 古代书法中，不仅眭明永这么写，清代书家翁 文赋，使得书法成为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 方纲也写作“杨柳外”。学者沈津所著《翁方纲年 渠道。为此，书家需要了解、掌握乃至精通传统文化 谱》记载：嘉庆十二年，翁方纲“写柳耆卿词‘杨柳外 精髓。如果对书写内容一知半解，不仅无助于书法艺 晓风残月’句意，属题二首”。此外，清代乾隆皇帝也 术发展，也不利于民族文化传承，甚至可能闹出笑话。 写作“杨柳外”。《钦定盘山志》记载，乾隆九年重修天 前文提到《吹剑续录》记载的十七八岁女孩唱 香寺，乾隆赐“无上法味”匾和“杨柳外晓风残月，净 “杨柳外，晓风残月”，如果缺乏古代文学素养，可能 瓶中白日青天”联。那么，为什么今人多知“杨柳岸” 会误认为这个“外”字是别字，正文应是“杨柳岸”。究 而极少知道“杨柳外”呢？清代早期万树《词律》对柳 竟是“杨柳外”还是“杨柳岸”？不可轻下结论。宋以后 永这首《雨霖铃》不载，后来的《钦定词谱》和《白香词 许多词载的是“杨柳岸，晓风残月”，但也有一些 谱》，都记为“杨柳岸晓风残月”。由于世人多以这两 著述记载为“杨柳外，晓风残月”。宋末元初学者陶宗 部词谱为规范，以致后多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仪编纂《说郛》，引用了《吹剑续录》中的“杨柳外”。明 （作者系沈阳市文联） 代著名学者王世贞为“前七子”之一，精于考证，他的 责任编辑傅汝新
